琉璃闰雨欲惊蛰

生逢盛世语浮华 画亦浮夸 尚需沉淀作酒茶 自命清高 贻笑大家

何夜安眠


“喂,你听说了吗?陆侍郎在自己府上被杀了!”
“什么?!不会吧?他武功那么了得,怎么可能……”
“嘘——小点声!”挑起话头的侍女瞥见了不远处走来的月秀,赶紧把同伴拉到一边,然后忽地变出一张灿烂无比的笑脸:“月秀妹妹,早啊!”
“两位姐姐早!”月秀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细缝。及至转回承乾宫,她憋了许久的惊恐才爬上面庞:“小主,大事不好了!”
凌若正在绣一幅扇面,闻声缓缓地抬起头:“我已经知道了。看你,跑了一头汗,快去喝口水吧。”
月秀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一溜小跑赶回来的。她拿手绢揩了揩眉上的汗珠,压低声音问:“小主,陆侍郎他……”看见凌若用眼神示意她噤声,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此事疑点颇多,非同小可。陆谨严修为极高,府上又戒备森严,传言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凶手不仅武艺超群、胆识过人,恐怕还与陆谨严非常熟稔。”
凌若的声调低沉得像在自言自语,听得月秀头皮发麻,寒毛直竖。凌家与陆家交恶在朝堂上已是人尽皆知,甚至坊间都流传着许多关于两家矛盾的风言风语。如今西夜大举入侵,皇上昨日还在同众臣商议派陆谨严前往西北支援年富的事情,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害了。
“小主!”正在主仆二人都神游天外的时候,小卫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小主,打听到了——负责查案的是徐提刑!”
“啊?!”月秀差点没跳起来:“这个年……他们这打的什么主意!”
“嗯……陆谨严到底是朝廷二品大员,又是年富的得力下属……”凌若忍不住皱了一下眉:“让一个初出茅庐的提刑官查,的确不合年家一贯的作风。”
“小的也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继续盯着,千万不能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从屋里出来,月秀叹了口气,喃喃道:“小主又要失眠了。”小卫子听到了,也沉重地点了点头。
小卫子口中的徐提刑,正是徐容远的同胞弟弟徐容见。徐容远子承父业,徐容见则自幼对律法颇有兴趣。上月一京郊大户遭窃,损失惨重;徐容见不出三日便将盗贼缉拿,失窃财物尽数追回,一案成名,被破格晋为提点刑狱公事。接到查办陆谨严遇刺案的授命,他虽也心有疑虑,仍立时带领下属赶赴侍郎府。
陆谨严的卧房堪称富丽堂皇。梁柱上雕刻着精美绝伦的花纹,家具摆设一应是上等紫檀打造。鎏金的兽面香炉里的香料已经燃尽,空气中却还弥漫着一股令人昏昏欲睡而又想入非非的甜腻气味。陆谨严的尸体已经被移走,房间中央的地面上留下一片刺目的血红,铺张而又惨烈。
“大人,都检查过了,门窗俱完好无损。”一名捕快向徐容见汇报道。
“嗯。”徐容见在来陆府的路上就料到十之八九是这种结果。他眉头紧锁,沉吟片刻:“让他们先下去吧。”
他方才查验了陆谨严的尸体。一剑封喉,干净利落。死者面容祥和,仿佛睡着一般。侍郎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问了个遍,都说侍郎大人如无要事,亥时准时就寝。昨晚没有人拜访侍郎大人,亥时一过,房里的灯便熄了,之后也没听见任何异响,同往常别无二致。直到天明,陆夫人带着丫鬟去送茶,才发现丈夫倒在血泊之中,四肢都有些僵硬了,吓得当场晕死过去。
陆谨严房间的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这些石板是从百里外的宣髻山运过来,再由工匠仔细切割打磨而成。石板光洁如镜,排列得严丝合缝,恍若天成。
“陆侍郎这地,别看这么整齐划一,其实是二十多个匠人同时造的。”适才向徐容见禀报的捕快见他一直盯着地面看,上前说道。
“嗯,越整齐划一,越好找。”
“大人在找密道?”捕快压低声音问。
徐容见点点头。凶手既不是强行闯入,又不是正式拜访,那就不是从明面上看得见的地方进的房间。徐容见一面观察一面道:“殊冕,你觉得陆侍郎是不是在睡着的时候遇害的?”
那名叫殊冕的捕快摇摇头:“尸体看着像,但属下以为不然。陆侍郎行伍之人,睡觉极轻。若是趁他睡着悄悄潜入而不惊醒他,属下觉得几乎没有可能。”
“那依你之见?”
“只怕是陆侍郎秘密约谈了一位客人。两人见面后不知因何起了争执,那位客人一怒之下杀了陆侍郎。”
“嗯,也有可能。”徐容见笑笑。“不过,我看这位客人此行,多半本来就不怀好意。”
四只眼睛在青石板地上来回扫视着,两双耳朵也在认真捕捉脚落在地上的声音中的细微差别。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偶尔能听见窗外风过树叶的沙沙鸣响。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二人仍没有发现期望中的密道入口。
“大人?”殊冕疑惑地看了看徐容见。后者面无表情地低了一下头:“敲血泊下面那块。”
“会不会破坏了现场?”
“陆侍郎的尸体都被他们擅自移走了,现场本就不完整。况且,”徐容见微微一笑,“这或许根本就不是现场。”
殊冕会意。二人行至那摊血泊旁边,小心翼翼地蹲下来。那摊血泊大得骇人,此时已凝固在青色的石板上,暗淡阴冷。殊冕从怀中取出一把造型别致的小锤,在血泊正中那块石板上敲了几下。这把锤子是殊冕的宝贝之一,曾助他找到过许多隐秘的密室。
几下过后,石板没有任何动静。殊冕竖起耳朵,又敲了敲旁边的几块,向徐容见点了点头:“应该是这里。只是不知如何打开。我之前见过的入口通常都在房间的角落或者某个摆设下面。这个就在屋子中央,倒是别出心裁。”
“东三十二,南十八。”
在那块石板上按其方位数字组合敲敲打打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在在其东南角敲击五十下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机关传动的咯吱声。徐容见和殊冕闪身避开,便见那块石板像一位耄耋老人勉强迈步一般吃力地向下沉了两寸,然后缓慢地挪动到了西边的石板下面,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密室不大,两盏长明灯就将其各个角落照得宛如白昼。靠墙有一面书橱,每个格子里都整齐地码着几册或厚或薄但都微微泛黄的书卷。屋子中央有一方矮几,旁边散乱地摆着几只木凳。
“大人觉得这是现场?”
“未定。只是如依陆府下人所言,昨夜亥时一过,陆侍郎房间的灯就没再亮过,又无任何异响。除非的确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杀,否则动静怕是非四面墙壁所能隔绝。再者,陆侍郎是被人割喉而亡;可房间里除了地上那摊状似倾倒的血之外,再不见别的血迹。”
“倘若是凶手把别的地方清理过了呢?”
“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那摊血未免太大了些。”徐容见微微一笑。“我也协理办过一些类似的案件,还没见过哪个死者像陆侍郎这般出血如此之多的。若是算上被凶手清理掉的,那就更惊人了。”
“然而这里也没有任何血迹。”
“那未见得。”徐容见顺手将书橱里的一摞书拨了出来。陈旧的书籍哗啦啦地落在地上,扬起一团尘土。殊冕定睛一看,果然有一本书的一角有几点小小的暗红色。“若仔细找,也许墙上也还有残留的血迹。”
殊冕闻言,欲凑到墙边寻找,却被徐容见拦住了。后者眉头紧皱,正死死盯着手中一颗圆形的东西,似黄铜打成,样式简单古朴。
“这是个……扣子?”
“不是普通的扣子。”徐容见仰了一下头。“走,上去!”
二人刚回到陆谨严房中,未及喘息片刻,便有捕快来禀报道:“大人,陆夫人醒了。”
陆夫人与陆谨严年龄相仿,但保养得当,乍看仿佛二八少女。肤如凝脂,手似柔荑,目涌秋水,唇含丹樱。徐容见和殊冕向她行了一礼,她立刻还了一个端庄的万福。
“陆侍郎近日可曾提起过要与什么人会面?”
茶香袅袅,腾起的白雾掩住了陆夫人有些苍白的脸。“非朔雲刻意隐瞒,只是夫君从不跟我讲他任上的事情。他每天要做什么,要见什么人,朔雲全然不知。”
“那可有人因私事拜访陆侍郎?”
陆夫人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夫君事务繁忙且关系社稷安危,告诉我不可多问,只管一心把府上打理好。他既如是说,我一个女流之辈自然不能不遵从。”
“夫人不问,那陆侍郎也从来不提么?况且府上来人,夫人总不会一个也不知道吧。劳烦夫人仔细想想,陆侍郎近来可曾提到过什么没有?”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徐容见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
“嗯——”陆夫人颔首思考了一阵,“夫君前些日子午茶的时候说,有个什么……什么凌小公子要来?”
徐容见的脸色愈发阴沉了。

春意渐浓,熏风阵阵,催开了承乾宫院里的桃花。一树树粉色娇英尽态极妍,引来无数蜂蝶在四围上下纷飞。
屋外一片春意盎然,承乾宫内的空气却似乎还停留在寒冬。月秀将一盏茶递给凌若:“小主,您昨晚一直说梦话。喝点茶醒醒神吧。”
凌若一手接过茶,一手揉了揉太阳穴:“还不是为了洹熙的事。”月秀闻言嘟囔道:“小公子压根儿就不认识陆侍郎,怎么可能去找他!”
“但容见捡到的那枚扣子的确是我凌家所有。”
大楚凡家有在朝中任要职的,这家成年男子所用纽扣、所戴玉佩都需雕刻本家家徽或家纹,二者均无则刻姓氏。凌若父亲和小弟凌洹熙的纽扣和玉佩上都刻着漂亮的篆体“凌”字。陆谨严遇刺身亡后,负责查案的徐容见在其房中发现了凌家的纽扣,陆夫人又说陆谨严曾言要与一位凌小公子会面,凌洹熙骤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京城的另一端,提刑司里,徐容见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自家与凌家世代交好,长兄又曾与凌家大小姐有过媒妁之约。倘若凌小公子真的是此案元凶,于徐家而言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他相信凌洹熙的为人,因此眼下急切地想搜寻证据替凌洹熙洗脱嫌疑。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徐容见抬起头,见殊冕急急慌慌地跑了进来:“大人,查清楚了。凌小公子当晚哪里也没去,就待在家中。”
徐容见眉峰一凛:“那就是除了凌家自家人,没人能证明他当时不在陆府。”
殊冕沉重地点点头。徐容见沉吟片刻道:“去侍郎府!”
休养了一日,陆夫人的面色红润了许多。徐容见嘴角噙着礼貌的微笑,恭恭敬敬地问:“夫人过去可曾见过您之前提到的凌小公子?”
陆夫人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徐容见又问:“那夫人就算不曾问过陆侍郎要见什么人,对常来府上之人也该有些印象吧?”
话虽是问句,口气却不容置疑。陆夫人犹豫片刻,道:“不瞒大人,别说过去,朔雲至今也不曾见过那位小公子。”
“那近来可有别的人经常造访贵府?”
陆夫人又摇了摇头。“年将军在西北胜负未定,故而夫君前些天一直在处理军务,少许闲暇也是在钻研兵法。”徐容见看出她眼角的倦色,道:“麻烦夫人了,徐某暂且没有旁的需要问的了。不过,还想请夫人允我等再到陆侍郎房中看看。”
陆谨严房间里的那摊血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地上一块块青色的石板齐整如方阵,澄亮似铜镜。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紫檀家具上泼下一层金黄。
“大人,这房里前前后后都已经搜了五六次了。除了在密室墙上发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血迹,旁的再没有了。”
“五六次就只搜出来那枚扣子?凶手若真的是洹熙,那他连真正的血迹都清理得那么好,自己掉了枚扣子却不管?你该记得那扣子是在哪里找到的吧?”
“是大人拨下来的那摞书里。”
“当时之所以拨那一摞,是因为它比别的都摆得整齐。确切点说,是太整齐了。凶手精于清理之道,如此处理实在不应该。”
“您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
“单凭这点还不好说。可是再细想,好好一枚扣子就是从衣服上掉下来,也不该掉在一摞整整齐齐的书里。何况,一剑封喉,鲜血四溅,只有一本书上沾了血迹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我们又的的确确只发现了一本,而且就在那一摞里。凶手应该是把其他带血的书带走、只留下了这一本,然后把它还有那枚扣子和其他几本书排列得一丝不苟。他看似是在藏匿,其实是有意如此,就是要让我们以为这是洹熙不小心留下来的。”
“那凶手怎么就肯定大人能发现这些呢?”
“他当然不能肯定,只能是——他认为以我的能力,不出意外的话,是能够发现的。”徐容见的脸上阴云密布。“况且就算我未能发现,陆夫人的证词也对洹熙不利。而她一面说自己从不过问陆侍郎会客的事情,一面又供出了洹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我听说这次是年贵妃在圣上面前举荐了我。虽说后宫妃嫔不当议论朝政,但年贵妃位高权重,遇害的陆侍郎又是年将军的心腹,自可另当别论。”
“但是大人……您和年家……”殊冕欲言又止。
徐容见叹了口气,看着殊冕的眼睛雪亮得可怕:“我上次一案成名,声震京城;而年家素来不喜这种风头盖过他们的人,遑论徐家还与凌家交好。可年贵妃却推荐我来查办此案,我又发现了属于凌家的纽扣……”
“大人,小心隔墙有耳。”殊冕压低声音道。“您不必讲了,殊冕这就去。”
密室里的长明灯似乎黯淡了一些,但并不影响观物。之前被徐容见拨乱的书早已在前次搜寻时被放回原位,故而整个房间都整洁无比。殊冕环顾四周:“大人,除了没有一本一本翻这些书,其他地方连蛛网我们都检查过了。”
“那就把这些书一本一本翻开。”
密室中寂静非常,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哗响声。长明灯的火焰不时跳跃一下,似乎在发出一声叹息。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殊冕听见徐容见说:“来看这本。”
徐容见手中是一本陈旧不堪的《孙子兵法》。书页发黄得厉害,其上字迹也都模糊不清。但是徐容见翻开的那一页上,赫然有一小块掌心大小的纸面白净如新。
“这是……原来夹过什么东西?”
“看样子应该夹了很久了。但是现在这东西不见了。”
“大人觉得是凶手拿走的?”
“不好说。凌家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有的。一直看顾凌小公子起居的顾妈妈在您带走凌小公子后就抱恙了,至今卧床不起。”
前日徐容见迫于压力,将凌洹熙暂押在了提刑司,故而凌府上下此刻都忧心忡忡。为他和殊冕带路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问:“小公子几时能回来呀?”
见没人应答,她愈发战战兢兢地说:“顾妈妈年纪大了,大人您……”
“这个你放心。”
徐容见一路上一直在思考该如何询问顾妈妈关于那枚扣子的事情,不料后者见了他,不等他开口便翻身下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人,我真的不知道那枚扣子怎么就跑到侍郎大人家去了啊!”
“妈妈此话何意?”殊冕忙不迭上前扶起她,让她坐回到床上。顾妈妈不自觉地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好像是上个月吧,有个姐妹说我们家的扣子做得好看,想借个回去比着给她家小公子做几个。我和她打小相识,知根知底,也就没想那么多,送了她一个。”
“您这位姐妹是哪家的?”
“是……是年大将军家的。”
徐容见深吸了一口气:“殊冕,多派些人看护妈妈!要身手好的弟兄!”
三日后,将军府被提刑司的捕快和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年夫人亲自出门,怒气冲冲地对徐容见说:“我夫君此刻在边疆奋勇杀敌,为保大楚社稷赴汤蹈火,你们……你们竟然敢搜我家?!一个个都不怕死吗!徐容见,谁给你的胆子?!”
“夫人息怒。大将军抵御西夜劳苦功高,但人命关天亦不容马虎。况且,”徐容见从怀中取出一纸文书,“没有上面应允,平民百姓之家徐某也不能随意搜查。”
年夫人看见盖着御印的文书,虽仍面无惧色,气息还是乱了几拍。徐容见道了一声借过,带领一部分属下迈进了将军府的大门,余下的拦住了外面想跟进去看个究竟的闲人。徐容见回头看了一下年夫人,低声对殊冕说:“这文书是熹嫔娘娘拼死求来的。这次搜查务必仔细再仔细!”
案发至今,除了凌家那枚扣子,提刑司一无所获,连凶器是什么都未能确定,慕凌辰早已心怀不满。若不是凌若与其感情甚笃,别说请旨搜查将军府,只怕早就下令将凌洹熙绳之以法了。
将军府比侍郎府的规模大了近一倍。提刑司众人从清晨开始搜寻,连花园里的一块小石头也要搬开来看一看,至日上三竿才搜查了不到一半。殊冕看着徐容见几乎要拧到一起的双眉,上前道:“大人?”
“殊冕,你水性如何?”
“大人可是需要属下下水一探?”殊冕看了看眼前的一方池塘,池水碧绿,深不见底。
“你可听说过,早年有个家仆酒后不小心掉进池中溺死了。后来连着数月,一入夜这里就能听见醉汉的哀嚎声。”
“有所耳闻。据说年家后来就严禁下人在这附近活动,他们自家人也从不过来。可是这种鬼神之说,属下以为不当信。”
“有没有醉汉哀嚎无从查起,但是看这池子周围的样子,的确极少有人在这附近走动。那么,这些鞋印是从何而来呢?”徐容见指了指自己的脚前。殊冕定睛一看,果然看见了几枚杂乱无章的鞋印,尽皆残缺不全,但深浅一致,应当是一人所留。
“大人稍待,属下这就下去。”
“嗯,务必小心!”
殊冕脱了上衣,一个鱼跃跳入池中,竟没有溅起什么水花。徐容见盯着平静的水面,心里掐算着时间。百余息过后,殊冕从水中探出头来,深吸了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就这样来回了十数次,在徐容见准备放话让殊冕上岸的时候,一只手从近岸的水中伸出,将一把宝剑和一块金色的牌子放在了岸上。片刻后,殊冕也从水下跃了出来,利落地甩了甩头发,摆出一串串漂亮的银珠。徐容见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下去换身衣服,目光中满是赞许。
但当他将目光移至殊冕带上来的两件东西时,脸上的霁色瞬间消失了。

大楚西北,朔漠连紫台,凉月笼鸣沙。一支十余匹马组成的队伍飞速地从夜色深处奔来——但受地形所限,实则比平日里慢了许多。
一行人马星夜兼程,至破晓入阳关。之后又东奔了近一个时辰,行到一所不大的驿馆方停了下来。为首的人从马背上跃下,扶着同骑的一名女子,让她轻轻落在地上,然后领着她进了驿馆。后面四个人也跟着进了屋,余下的则在屋外分散开来,各守一角,警惕地盯着空旷的街道。
马队首领将那名女子引到一间整洁的客房内,让她坐在椅子上。跟随的一人上前,为那女子倒了一杯茶。马队首领解下蒙着下半张脸的黑布,众人继而齐刷刷跪倒在地:“见过固平公主!”
“诸位快快请起!”涵烟慌忙起身,轻轻扶起马队首领,众人也都随之站了起来。马队首领又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微臣提刑司捕头赵殊冕,奉熹嫔娘娘之命营救公主殿下。方才情况危急,未能报上姓名,还望殿下恕罪。”
“赵大人不必拘礼。见大人带有姨娘的信物,涵烟就知是援兵到来。大人和众位弟兄不惜性命搭救涵烟,涵烟何以为报?”
“营救殿下乃臣等职责所在,殿下言此就是折煞臣等了。”殊冕轻轻吐了一口气。“这里是提刑大人事先安排好的驿馆,殿下可权且歇息片刻。只是此地也不宜久留,待殿下恢复体力就需立时出发。”
千里之外,紫禁城西北角,阴暗潮湿的冷宫内,一个衣着华美、粉黛轻施就已倾国倾城的年轻女子站在一名同样沉鱼落雁但形容苍白的女子面前,嘴角含着不知是嘲讽还是惋惜的微笑。“妹妹这次来,是多谢姐姐上次一句话提醒了我,要派自己人去搭救涵烟。不然,还不知道我的外甥女现在是凶是吉。”
“哼,人还没进紫禁城,妹妹别高兴得太早!”
“听姐姐这话,想是不相信容见下属的实力了?也不知道是谁当初心怀鬼胎,向皇上举荐了容见,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年素言的眉角轻轻抽搐了一下,嘴上却仍挂着淡淡的冷笑:“妹妹就不怕我告诉皇上你私自派人前往西夜一事?”
“姐姐还当这里是翊坤宫呢!”凌若笑笑。“你看这残缺不全的窗户纸,再看看这咯吱作响的木板床,再瞧瞧姐姐你这惨白如纸的脸!哦,我忘了,这里连块镜子都没有,姐姐没法看见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那么,就算皇上来了,姐姐觉得他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凌若!你……”
听见年素言直呼自己的名字,凌若原本笑意盈盈的眼中溢出一丝怒意,但眨眼间就又沉入一片暖暖的柔波里。她转过身,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全然不顾年素言惊讶而恼怒的目光。倏然她调头奔向年素言,在离对方不过半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贵妃娘娘,你这是何苦呢!”她深吸了一口气:“娘娘家世显赫,兄长军功卓著无人能比;娘娘自己也有着闭月羞花之貌,在妹妹入宫前就已经执掌协理六宫大权。何苦这般贪得无厌、屡屡要置我等于死地!妹妹本无意与娘娘争宠,可娘娘步步紧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妹妹再忍气吞声,终究不能视一家老小性命如无物!娘娘,您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短短一段话如一声惊雷,震得年素言许久没有缓过神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那个婀娜的身影慢慢向宫门外走去,身后悠悠地飘着一句话:“娘娘,来世莫入帝王家了……”收回目光,但见手边有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瓷瓶,瓶上一株芍药花栩栩如生,赤红色的瓶塞艳烈如血。
不久后,大将军年富私通西夜、东窗事发被凌迟处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贵妃年素言被赐鸩酒一瓶的事也成了宫中侍女太监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是只敢低声细语小心议论的谈资。又过了些日子,这谈资又被固平公主从西夜虎口脱险、顺利回京的消息取代了。
承乾宫中,凌若缓缓在慕凌辰面前跪下:“臣妾有事情一直瞒着皇上。还请皇上问罪。”
“爱妃是说派人救回涵烟的事吧。”慕凌辰扶起眼前的娇美可人儿,眉梢眼角尽是怜惜:“朕本来是要派徐容见前去支援英格的,只是政务繁忙,一时忘记了。多亏爱妃心明眼亮,思虑周全,才使得涵烟平安归来。”
凌若心知慕凌辰看出英格解救涵烟一事有诈,但碍于种种原因不能说破,私下喜忧参半,但一颗悬空已久的心总算落进了肚子里。“皇上过誉了。能为皇上分忧解难,是臣妾的福分和荣耀。”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慕凌辰便摆驾回了养心殿。凌若估摸着他走远了,对月秀说:“去延禧宫。带上皇上之前赏的燕窝。”
涵烟在西夜被囚禁了将近一年,回宫后虽然气色恢复了不少,身材却依旧瘦削不堪,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吹走。看见凌若,一个俯身就要行大礼。凌若忙上前扶住她:“傻丫头,这是做什么!”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姨娘救涵烟于水火,这个大礼涵烟必须要行。”
“这是说什么胡话!明明是皇后娘娘举荐英格大人去救你的,后来去增援的赵捕头也是受皇上之命,和姨娘有什么关系!”凌若一面说,一面冲旁边的温如言眨了眨眼。温如言会意,也上去扶住女儿:“都是自家人,你姨娘不让你行,你就不要搞这些虚礼了。”
涵烟乌黑的眼睛转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她生性天真烂漫,但自小长在宫闱,也知这红墙之内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非比寻常,稍有不慎就可能身首异处,是以一言一行都需格外小心。
京城另一侧的兵部侍郎府内,会客室里依旧茶香袅袅,腾起的白雾掩住了女主人分外苍白的脸。她颤颤巍巍地举起茶盏,对对面的徐容见道:“此次多谢大人在皇上面前为我一家老小求情。”
“夫人不必客气。府上众人原本就对陆侍郎所为毫不知情,不该受他牵连。陆侍郎出入西夜的腰牌已经被皇家收缴;这是他的佩剑,”徐容见说着将一把宝剑放在桌上,轻轻向前推了一下,“陆侍郎就是被它……哎,夫人节哀吧。”
那正是殊冕从年家池塘里捞上来的宝剑。经过和陆谨严颈部的伤口对照,正是这场惨案的凶器。宝剑在水里沉睡数日,表面已经有些锈蚀,但仍能看出其原本的光华璀璨、熠熠生辉。陆夫人哆哆嗦嗦地将剑从剑鞘中抽出,房间里顿时好像亮了许多,恍若月色轻笼、霜华满堂。她闭了闭眼,收剑入鞘:“大人,朔雲还有一事不明。”
“夫人请讲。”
“夫君生前为何骗我说,要与那位凌小公子会面?”
徐容见叹了口气:“夫人不是说陆侍郎从不跟您提起会客之事么?想来这是嫁祸凌家的一环,应该是年达让陆侍郎故意说给您听的。”
“年达!”陆夫人双眼中爆出瘆人的血丝。“为什么?为什么谨严要相信这个卑鄙小人!”
“夫人息怒,身子要紧。”徐容见又叹了口气。“年达也是奉命行事而已。此事源头,还是年富刚愎自用、贪心不足。”
从侍郎府出来,殊冕忍不住问:“大人方才为何还称陆谨严为陆侍郎?”
“人已亡故。遗孀面前,还是留些尊重吧。”
“亡故也是他自作自受!”
“未见得。年富也不是一开始就想私通西夜;相反,据说这位大将军早年也是个人人称道的正人君子。想来是功勋显赫,渐渐不甘为人臣,才走了通敌叛国的路。陆谨严在他手下带兵多年,侍郎之位也是在他帮助之下得到的;对于陆谨严,年富亦师亦友,因此上才一念之差,跟随他走了歪路。”
“年富此人着实可恨!既已决定与西夜里应外合,又为何要让利耶摩提出和亲?大人不知,属下解救固平公主时,公主被关在一间极其狭小的房间里,手脚都被铁链锁着,那场景真真让人……”
“说到和亲,当今圣上年龄合适的女儿,只有固平公主一人。年富此举,不过是想借击垮温贵人,削弱熹嫔娘娘的势力而已。”徐容见压低声音说。“心知便可,切勿声张。”
入夜,紫禁城里凉风习习。蒹葭池旁,云悦眺望着一池菡萏,轻声对凌若说:“此番实在是有惊无险。”
凌若轻轻点了点头。年家败落,自己集万千宠爱。然而这非比寻常的宠爱,给她带来欣喜与幸福的同时,又一次次将她引向绝境的边缘。
不知道宫墙巍巍,何夜才能真正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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